2017.08.16-2017.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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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地尽头(二)

椰树椰汁:

(一)


下午白曜隆照例去听王昊的讲座。

 

每周二下午例行讲座选修,固定的教授在不同的校区之间流动,王昊的讲座隔一礼拜有一次。白曜隆周末在线上选,周二下午早早到讲座所在的校区占座。雷打不动,只勾前面有王昊名字的场次。没有王昊的礼拜二,白曜隆就开车去海边瞎转。

 

讲堂人满为患。小型篮球场大的讲厅乌泱泱一片,学生肩搓肩地往里涌。白曜隆还是占着第一排,这回两边都有人,就像玛莎拉蒂边上停了俩丰田。王昊的课真受欢迎,不讲专业课时他柔和又幽默,说到趣处,莞尔露笑,像薄冰化在暖雾里,白曜隆头回见时,从脊柱一路麻到尾椎骨。

 

白昼,气温高,天上无云。阳光不要钱似的泼进来,撞上王昊裸露的皮肤又折返回去。他的脸庞、手臂都浮起细细一层绒毛,半透明的,在光线里融了一半,好像立刻也要变成光逃跑。白曜隆手底下勾勾画画,抬头闭息,低头入神,白纸上的人物雏形渐显。王昊突然笑了,像被趣闻拨动记忆;白曜隆呼吸阻滞,笔下一崴,纸上王昊的肩线拐出去惊心动魄的一笔。

 

王昊只笑一下就敛了笑意。

 

白曜隆低头看那弯折的一段碳素笔痕迹,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下了课,白曜隆眼看着王昊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来,眼看他收拾了教案,眼看他迈腿跨下讲台。白曜隆从座位上拎起屁股来,跟着王昊往外走。

 

一路鬼迷心窍跟到通往小广场的石阶处,走在前边的王昊终于觉察异样,扭过头来对上十米开外的白曜隆。

 

屋外的阳光真辣,刺得白曜隆脸上烫烘烘。王昊在往下的台阶口驻了脚,右脚连着十字路中心。今天的校园尤其热闹,大约是赶上社团活动,平日里不出巢穴的怪咖们齐齐出动,路边搭起台子支起巨伞,校园主道上空乐声震耳欲聋。王昊身后不远处有群本地学生,校游泳队的,金发碧眼,身材健美如雕塑,此刻正脱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在喷泉池子里上窜下跳,溅起的水花一朵接一朵,围观的人群拔高了嗓子尖叫。王昊站在前边,衣冠楚楚,头发根根服帖,整齐地像要去参加学生们的毕业典礼,安静得好像周遭不是白天而是午夜。

 

以他为轴心,白曜隆的视界被一劈两半。喧嚣的那一半在极速消缩、远离;安宁的那一半被无限放大,占据了他整个眼眶。

 

白曜隆准备过的每句话都随风荡走了。

 

最后王昊快转过身去时,白曜隆才如梦初醒:

 

“老师,我想请你吃晚饭,行不行?”

 

王昊撇过去一半的肩膀没转回来。白曜隆看他的半段睫毛一扑一闪。

 

“不太行。”

 

犹豫了片刻,他应道。

 

目送王昊消失在石阶下时,白曜隆的脸上还填满笑意。那半段睫毛蝴蝶触角似的蹭他的心,犹犹豫豫的“不太行”像在软软地咬他的耳垂。

 

白曜隆吸鼻子,风里都是王昊的味道,像拂晓的太阳烘晒带露水的松枝。

 

 

白曜隆进门时候恰巧对上李京泽从里间出来。昨天萎靡不振的人今天勃勃焕发,白曜隆隔老远闻到须后水的味道,葡萄柚味儿的,清新里带点甜骚。鞋子脱到一半,走到门口的李京泽一条胳膊甩上白曜隆的肩:

 

“晚上去浪不去浪?”

 

白曜隆伸手去掰那条铁箍似的胳膊。不巧扫过李京泽头顶,到了嘴边的话又一转:

 

“李京泽,你搞过头发了?”

 

“别瞎几把打岔,”李京泽不理他,一双眼盯着白曜隆咄咄逼人,里边闪烁密不可见的火花,“一句话。去不去?”

 

白曜隆怀疑地眯起眼。李京泽毫不退缩,抬高了下巴拿眼神回怼,凶巴巴像条小狼狗。白曜隆觉得幼稚,于是仰着脖子更幼稚地怼回去:

 

“我就不去。”说着趿了拖鞋往里走。还没走出去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拽回来,李京泽跳到他跟前,恶道:

 

“妈的你必须去!”

 

白曜隆气得要命:

 

“你可真是个神经病!”

 

李京泽分毫不让:

“去了你就知道咋回事。”

 

白曜隆花了点儿时间理解了李京泽话里的意思。

 

然后他气消了,笑了。

 

“去了就知道咋回事?”

 

李京泽看他表情知道他懂了,竟然忸怩了一下:

 

“对,所以少他妈废话。”

 

白曜隆点头说好,我去换身衣服就出来。回房前白曜隆看见了李京泽脚上的鞋子,一双李京泽特喜欢,但穿一次就扔在角落里了的鞋子。李京泽其实也挺要好看,这鞋子买的时候不知怎的,长宽都合脚,偏偏右脚背那块儿掐得有些紧,当时店里就剩一双,白曜隆说算了,少给自己找罪遭,李京泽说什么也要买,说我就是喜欢,有罪受也是痛并快乐着微笑。

 

第二天脚背被掐出个向下凹陷的紫印子,李京泽把鞋子往柜子里“咚”的一丢,说什么也不穿了。

 

现在李京泽又把失宠的鞋子找回来了,白曜隆的好奇心撑破嗓子眼,急切地想要看看是哪个家伙竟让李京泽甘做蹬着刀片水晶鞋的小美人鱼。

 

 

Underworld店如其名,伏身在酒吧地下一层,像黑夜里的匍匐巨兽。想摸到大门得先穿过窄巷,脚底是嘎吱作响的水沟,两面是钢筋垮塌的废楼。借节奏特定的几下叩门声做通关口令,大门霍然开启,内里别有洞天。

 

门开的一刹那,白曜隆的血跟眼睛一道点燃,每根骨头都开始急剧发烫。

 

这是全新世界。乐音在肆意横生,创造力野蛮生长。

 

作为用途微妙的地下酒吧,Underworld格格不入,但亦威名赫赫。历经硬核、重金属与所有另类音乐的洗礼,它成了打不穿的坚硬水泥。五年前酒吧易主,Underworld被西岸最牛的地下华人说唱歌手盘下,第二天,信徒们蜂拥而至,开始了彻夜的竞技狂欢。今日的Underworld在圈内极负盛名,hip-hop已成为其征伐音乐版图史上一块崭新的野蛮大陆。

 

李京泽蹦过去跟吧台后面的人打招呼,白曜隆一眼认定那个男人就是李京泽口里牛逼得不行的Jin。对什么都瞧不上眼的李京泽一路上念念叨叨,兴到浓时扯着嗓子来了段前辈的代表作,嗓门大得白曜隆愣是没听见身后喇叭声声催命,险些被骂骂咧咧的俄罗斯壮汉下车狂揍。

 

白曜隆再回头去看时,李京泽已经跳上台去。伴奏响起,DJ打碟,人群蠢蠢欲动着开始聚拢,将台子围在中央,密闭空气里核爆一触即发。

 

白曜隆在吧台边上找了个地方坐,远远观望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他对他兄弟的实力有近乎狂妄的信心,李京泽凭天赋跟血汗能让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不战而败,凭气场能让剩下百分之零点一的人直打哆嗦。

 

地下的说唱跟干净不搭边。本跟阴沟里的淤泥接壤,无须祈求地上的阳光。说唱的世界非黑即白,心情好了喝酒操妞,心情坏了撕裂世界;有了想法不必在脑中无声盘旋,一张嘴皮子一个麦震碎次元。说唱爱好者们粗暴而直接,永不熄灭的热情浇灌心之所向的竞技者,支持哪一边就振臂高呼,黑压压的头颅向着台上焦点就像万物永远向着太阳。现在太阳的名字叫做李京泽,有人用震破屋顶的声音喊:

 

“贝贝!贝贝!”

 

李京泽连赢几场,空气升温,压缩了又膨胀。心跳声鼓点似的连成一片。白曜隆眼睛发烫;台上李京泽像块磁铁,缠人冷冽又暴烈:到他时就将对手步步紧逼到边缘;话筒递转,立刻扭过头去,漠然得仿佛周遭除了黑夜就是无边空气。

 

他深深自豪,又血脉喷张。

 

 

李京泽毫无疑问地大获全胜。白曜隆挤进人堆里,却晚了一步,眼看着他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一步跨下台来,在一片惊呼中跳进了另一个男人怀里。

 

太野了。李京泽跟匹狼崽子似的吊在男人脖子上,终于想起边上的白曜隆,目光巡视,对上他,投来得意的扬眉一笑。

 

白曜隆张嘴叹息,好气又好笑,敢情李京泽叫上他就是为了刺激他,显摆自己有人宠爱有人疼,而白曜隆苦追对象不得只能郁郁寡欢。

 

那男人也转过头来,白曜隆看他一眼,立刻想到子弹爆炸后留下的弹壳——余温未减,金属热辣,弥漫着硫磺味儿的弹片仍带刀锋般的杀伤,割穿皮肤轻而易举。

 

跟难驯的李京泽生来一对。

 

狼崽子腿里想必中了弹,寸步难移。

 

 

有人喊着“贝贝one more”,李京泽充耳不闻,在角落抱着人凶狠地接吻,膝盖骨蹭着大腿根,白曜隆“啧”了一声,没眼看地撇开头,去看台上有没有新来的竞技者。

 

真的有。台上站了新的人,隔得远,灯光暗,白曜隆看不真切。但人群已经开始聚拢,刚平静的水面又开始晃起波纹。空气里有看不见的隐形火花,滋滋啦啦响在白曜隆耳朵边,他觉得身体燥热。有人叫了一声,大约是台上竞技者的名字,英文的,白曜隆也听不清,这个台上没人用真名,实力掩在躯壳里,就等三五分钟里一探深浅。

 

他换了个坐姿,此刻前奏刚好响完,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出来, 白曜隆脚还没搁上吧椅,下一秒险些栽落下来——

 

操,怎么可能?

 

他稳住,侧着耳朵再听。那个声音还在唱,白曜隆听了几秒,觉得心脏跳得快要爆炸。

 

他的听力太好,他的乐感太佳,但他此时觉得自己耳朵出错。可当他借着昏暗灯光转换的一霎再用眼睛看时,他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白曜隆不会认错王昊的声音。

 

王昊在讲台上将了千百次,白曜隆坐在第一排听了千百次。王昊说英文真好听,美式口音带着点刚醒时的惺忪,像蜜糖里掺了海盐,白曜隆总也听不腻。

 

白曜隆也不会看错王昊的脸。

 

每个角度的王昊白曜隆都画过,画废了厚厚一沓素描纸,课本印刷错误的空白页都给拿来当了日常练习。王昊脸上每根线条都最自然熨帖,白曜隆总也看不腻。

 

如今王昊在台上,隔了白曜隆十几米远,裹得严严实实,帽子挡住一半脸。可白曜隆一眼就认清那一半侧脸,从耳根到下巴的弧线连成一道,他画过一万次,做梦都能勾描精准弧度。

 

白曜隆不可置信。但眼睛耳朵,哪一个都骗不了人。

 

依旧是站在台上,这一回王昊脱掉了白衬衫,一身暗淡,像是浓黑夜晚给他加了冕。他一点儿也不温文尔雅了,可跟蛮横也还差老远。王昊说的不再是标准的英文,在这个华人说唱狂热者聚集的地方,他只用道地的中文进行回击。

 

白曜隆觉得身体冷了又热,耳膜像是覆了层油腻听不真切。待耳鸣散去,他再度捕捉声音,耳边已经山呼海啸:

 

“PG ONE!One more!!”

 

他突然觉得王昊始终跟他相隔遥远。他在下面,王昊在上边,课堂上的王昊不会多看他一眼,台上的王昊甚至不知道他在看他。

 

他全然不为人知的一面好比一个谜,可现在谜面揭开,谜底示现,白曜隆却无可救药地觉得浓烈的爱意冲刷心脏,撞得他双脚发软。

 

他明白了。

 

只要是王昊,他都全盘接受。接受他像白天,接受他像黑夜。他爱慕他咬字柔顺,在太阳底下熠熠闪光;也迷恋他吐字凶猛,像漆黑里的蛰伏猛兽。

 

他幸而得见王昊坦诚的一面,毫无保留让白曜隆一头栽进无法回头的深渊。

 

要汗,要嘶哑,要皮肤感知温度,要头颅里血液升温。

 

要在午夜街道上失眠,要跟黑无星点的夜空作伴,要对基因里的本能低头,要听凭原始的欲望驱策。

 

要对灵魂骨血对真实的追求永存忠诚。

 

王昊曾说过他爱教书,现在白曜隆知道了他爱说唱。

 

白曜隆更爱完善的他。

 

 

他与所有其他人一样沉浸其中,任由原子弹一样攻击性十足的字句在耳膜上急剧爆炸,直到对面的人伸手开始对王昊推推搡搡。起初是不太明显的动手动脚,过了一会儿,大约是急了,卯着劲儿逼王昊向后退。王昊也不反击,人逼一步紧,他就向后退一步。

 

人群里开始传出不认可的嘘声。

 

直到对方的指头快要戳上王昊的脑门,全场突然炸开一声怒吼:

 

“我操你妈的你想干嘛?”

 

一直低着头的王昊猛一抬头,看见了呲着牙的白曜隆,总是嘻嘻挂笑的脸此刻横眉怒目,凶得要吃人。

 

他脑袋嗡嗡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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